难忘塞九冲
肖向荣
……
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
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
含着泪我一读再读
却不得不承认
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
——席慕蓉《青春》
十八岁那年,一纸调令,要将我从黎明场东朗队调到塞九冲队。刚接通知,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。听老工人讲,每年冬季,农场都进行人员调整,使每队人数适合该队生产需要。而要调走谁,一线工人则由连队决定。基层队长、书记眼睛都很贼。都趁这个机会把队里的不服指挥刺头,出工不出力的三条脚懒汉,长期泡卫生室的真真假假病号送出去。真有点抱屈,我似乎不符合上述条件。我工作态度是认真的,虽然工效差。领袖都说过: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,但只要有这点精神。唉,跟谁去说呢?书记到农垦局学习了。书记对我有好感,应该是我喜欢画画,写毛笔字端正。这在当前批林批孔运动正派上用场。我因此在热火朝天大会战期间,竟然可以慢条斯里在队办公室抄报纸画报头。估计这也是队长欲除之而后快的原因。你想冬季植保任务如山压着,天天有一位不上壁的家伙在眼前晃着,还费纸笔墨抄写那些如工人说的,“林彪害死孔老二”的诸类文章,队长心里一定在骂:简直在糟蹋粮食。
对东朗队,虽然说不出有多少留恋的地方。但毕竟在这里劳动和生活两年多,熟悉这方的山头和胶林。这里知青多老乡多。同是青春少年,同样的经历最易相处。十八岁的我开始有个微妙的感觉,就是常常无缘无故想起那个她,有事无事找找她,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。离远了,会不会思念?单思还是相思?
塞九冲队是新建连队。听知情的队友说,无论离场部还是离墟镇都偏远。人少,生活、工作环境差。调去那里,多少叫人心里不是滋味。
没办法,农场刚从兵团改制不久,还遗留军令如山的惯例。两天后,一辆解放牌大卡车,到队里卸下植保压青用的海鱼肥,把我们几位背运者和简单的行李装上,颠扑凹转了几小时简便山道后,送到了塞九冲。
弯弯的黎明路,渡槽曾相识。
四条新建的瓦房,座北向南整齐地立在斜坡上,隔个简易篮球场,是冒烟的伙房。塞九冲队真的小至一览无遗。听迎接我们罗队长介绍,队里共四十多个职工,分三个作业班一个后勤班。以种植橡胶为主,也开始种一些如茶叶、剑麻等经济作物。
罗队长是个中等壮实的汉子,长着一张黝黑宽厚的脸,两眼很有神,说一口别扭的四川普通话,但人很热情有亲和力。罗队长是农场一员拓荒者。我们刚到农场,学习场史知道(当时还是生产建设兵团),最早是解放军四野部队,留下林一师和林二师,改制搭成了粤西和海南各农场的骨架。罗队长是其中一名老兵。后来陆续招收了当地农民,水库移民,复退军人和知青,形成了农场今天的规模。塞九冲队李书记和一丶二班长及大部分职工是水库移民。
我们搬行李入屋时李书记来看一下,听说他五十年代就是一名乡长,老干部了,做思想工作有一套套。不过很少和我们一起劳动,听一些对他有成见的职工说,书记常在家进行炒茶工艺试验。
队里的职工都很热情,这出乎意料。我较介意别人的目光,因为在东朗的时,常听见知情者在新调入人员背后点点,谁谁怎样懒,怎样差劲等等。后来想想,大家都是其它队扬弃的,谁说谁呢?
我分在三班,班长姓吴是一名复退兵。他用低声调说一口开平家乡话,且很少笑容。我起初以为他很难相处,但慢慢感觉他对我挺关照的。三班常做工作两项,一是小苗植保施肥,小苗未能成荫,干活很晒。二是开垦植苗,劳动强度大。我刚到塞九冲,就遇上了鸡头岭挖苗穴会战。岭头都是红硃石,一锄下去火花四射而只一个痕。橡胶穴的标准是一立方米。我是新人,不敢偷懒,两天挖三个。其中有些技术性的活,如吊角或遇太大石块,是吴班长帮助解决的。而班长和高手们每天挖十几个。每次罗队长巡到我的工地,总皱下眉头,盯着我不吭声。虽然吴班长在一旁说了许多客观原因,如我又遇到天下最硬的石头云云都无用。弄得我一见罗队长影子就紧张。
一九七四年,社会是“回潮”风,队里生产开始讲定额。隔晚一会,罗队长总在强调落实岗位责任制。他的四川话一个个“落实”,在我们耳朵里重复听着是“罗氏罗氏”,再加入每天黑板上抄写的工效数字,让我感到压力很大。说真的,我倒希望大锅饭一直吃下去。
昨天的陋室成蕉地。 陈酒摄
来塞九冲前,有朋友用“树挪死,人挪活”的古训安慰我。不过,我们每天干的是移种橡胶芽接苗,这样才长得快和胶乳高产。可见古训不一定能今用。若倒来说树挪活,人挪……。哎,我不敢想下去了,日子本来就难熬。
给小苗压青施肥时候,吴班长主动和我结成互助组,他挖坑我铲草填基肥。罗队长在大会上表扬了这个劳动模式,说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。散会后,我看了一眼黑板上的数字,一、二班班长一天铲草压青七十多枝苗,而我们互助组共八十六枝,名字还列在首位。二班长他们都朝着我发笑。我的脸一阵发红。不过,列在榜首脸发红总比排在榜尾脸发白好。
到了腊月,班里分散积肥,我就没有好运气啦。积肥,就是到野外拾牛粪。我挑着担,搓着冻得通红的手,冒着扑面而来的寒冷风沙,顺着通往场部的便道搜寻了半天,牛粪也没能盖住箕底。当我无助地看着光溜溜的车路,不知所然时,忽然听见好像谁叫我一声。哦,是关中,我到塞九冲认识的廉江知青。他在山坡林带中向我招手。
关中这几天正顶班放牛,见我走近就说:“有你这样检粪的吗?天冷地冻,偏僻的山路,能有几辆牛车走?还是跟着牛群走吧。”太有道理了,我怎么想不到?于是我就随他跟着牛群走一段。当然有收获。但毕竟觉悟迟了些。太阳已偏西。任务只完成一半。关中看看粪箕,摇了摇头。忽然坚决说:“跟我来。”便拽住我往不远的一间大棚舍大步走去。
走近一看,原来是一间牛舍。“在这捡吧,十六队的。”我有点不知所措,吐个字,“偷……“。关中一把抢过我手中锄头,边装肥边说,“偷什么偷,就一点牛粪。”我心里还是感觉违背什么,但终竟完成任务了。脑里闪过了黑板的工效数字,像黑板一样严肃的罗队长脸孔,和他“罗氏,罗氏”的声音。我还是怕在新连队又被看成孱弱货色。
关中这次特别的相助,我很感激。在新队窄狭的交往空间里,我们很快成了无所不谈的朋友。原来我们之间还有许多相同点:两人的父母都是教师,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,都爱看书。都喜欢探讨新鲜事物。甚至患同一种病,胃病。当然亦有很大不同点:关中善辨,遇事冷静有急才。我则天文地理(那些不能当饭吃的)似乎都粗知一点,临急显得木讷无策。
记得我初到塞九冲不久,在工地上听过关中与二班长争辨。可能二班长输得有点恼火,便骂了声类似“狗崽子”死性不改的侮辱话。因我有如此心病,便竖起了耳朵。关中很快很有力地说:“总理怎样对赫鲁晓夫说?我们都背叛了自己的阶级,你想想这句话的意思,你不能骂总理。”这是当年家喻户晓的总理机智故事。若推理,赫鲁晓夫背叛其工人阶级的出身,总理亦是可教育子女。
关中的社会经验和生活常识都非常丰富,而这我有点“弱智”。如我从前胃不舒服,到队卫生站就拿几粒“食母生”,服下总不见效。关中说,“哎,那是开胃药。每天这么大的劳动强度。还有谁消化不良?”真一句点醒梦中人,莫非我一直食错药。想想真笨,谁才会消化不良。
近是关中住过的条屋,远是鸣箫住过的条屋(现已改建)。 陈酒摄
那时侯,人们胃口大。小苗工,一月才36斤米,一日三餐,每餐仅四两,若不小心,连饭盅也会吞下。医院专家证明,由于消化力太强,把自已的一部分也消化,才造成溃疡,所以要切除五分之四。
工友们常为填充肚子而耗去业余时间。在东朗队时,由于近集镇易改善伙食。到塞九冲后,没有这个便利了。徬徨一段时问后,我们几位新来的,就想个办法,饿到难忍时就煲夜粥。米是不缺,由于知青常寻找机会探家。每月定量会剩余些。不过没油没菜,就盐搅清水粥几次后,大家的食欲减了。后来,隔壁老工人允许我们分享他种的水瓜,于是再次唤起我们的热情。我们边食边叫,"今次不同了,我们这锅粥是有料的,真香。”“什么粥?”路过的工友会问。“尤鱼粥。”唉,驴倒架不倒,还要脸。这项活动坚持每个参与者腰酸脚浮才停止。
奇怪的是队里亦只有我们明火执杖地煲夜餐,其他单身男女如关中他们没什么动静,也不听他们叫饿,难道他们胃小一点?这疑点直到我参加他们的学习组才解开。
山不在高,有仙则灵。没想到塞九冲这个小不点,竟有个场里扬名的牌子货,那就是理论学习组。上面号召,为警惕出现林彪一类政治骗子,要认真学习理论,弄通马列主义。本来农场这些基层单位的一线工人们,由于文化水平低,就听读下两报一刊就成了。但一班长黄叔就偏不信这个邪,自发牵头建立理论学习组,啃马列主义原著。我就多次亲眼看到他聚精会神地阅读《国家与革命》、《反杜林论》等经典著作。因为他的家位于我宿舍与伙房之间的通道上。许多次,当我们放晚工着急填肚子时走过该通道,会看到他在离家门口两米距离的球场边,端坐着小板凳,趁着夕阳余晖读书的动人情景。当时有人质疑他玩虚的,搏名声。但我并没有这样想。因为我亲身经历了一次他与关中自发的理论辨论会。论点我忘了,但两个又高又瘦的汉子,扯长脖子,面红耳赤,声嘶力喝地引经据典争了半个小时。足见他们的理论底子深厚,场里把他当典型并不是浪得虚名的。
我来塞九冲时,理论组早已开支散叶,关中他们也成一组。书记说,学习形式多样,组员自由组合。我第一念头是本宿舍几人组成一小组,可是室友无一响应。我不喜欢串门,特别是单身汉的住房,你若称为狗窝也对,杂乱无章,阵阵异味。自己的也是,但已适应。女生宿舍文明多了。不过,她们会接受我?塞九冲的女子既珍稀又贵气。你算那根葱啊,想都别想。于是,我加入了关中那个组。理由有二:一是关中的父亲就是知名的政治教师,后还因教学出色兼打游击出身成了名校校长,家学渊源啊;二是亦只有关中一组肯接纳我。
参加理论学习后,才知道队里为鼓励学习积极性,竟然为每组免费提供煤油。这是队里理论学习蔚然成风的原因之一。怪不得,爱学习的宿舍,那几盏竹笋灯拧得那么亮。
关中组学习一周三晚,每晚八至九点。学习形式亦一成不变,都是关中或谁先读几页马列经典,然后展开讨论。虽然讨论内容往往离题万里,但成员从不缺席。我参加二次后就看出名堂了,讨论过程也是等待过程。某位成员,常常是廉江知青汉仔,听完课即离席,而回位的时候刚好是讨论结束,然后全体组员分享了汉仔带回的饼干。这样的学习安排堪称完美,每节课,组员们都有精神与物质双收获。
黎明山水重染,四季果林飘香。
参加两次学习,也是吃了两次饼干后,我有点不好意思,就对大家说:“下一次该我买吧。”关中答:“好吧,那你下次就带两斤米来。”莫非该学习组还会用米做饼干?看我一脸疑惑,关中笑了笑,说了缘故。其实也简单,就是每位组员轮流出米,拿到几里外的蒲苏供销社换饼干。是不需要货币的以物换物的交易。真方便,那时候口袋经常空档,周身无铜味。
马列经典理论实在太高深,读起来十分枯燥。但我们还坚持读了《共产党宣言》、《国家与革命》等许多本经典。其中恩格斯的《家庭、阶级、国家的起源》一书引起我的兴趣。书中叙述的,什么群婚、对偶婚等氏族社会家庭状态变化资料我感到新奇,前所未闻啊。那个年代,连文艺作品的主人公都是只有革命没有生活的单身男女汉子。亦只有在导师的著作才能读到婚姻、家庭趣味史料。但我们的学习只是浮光掠影般读过,然后讨论一些与书籍无关的生活杂闻锁事。因此,为满足自己好奇心,我在一个星期天到县城购买了这本书,这是我自购的第一本藏书。
在本书中,恩格斯研究了史前各文化阶段与家庭的起源、演变和发展,着重论述了人类史前文化的特征、早期的婚姻和从原始状态中发展出来的几种家庭形式,并根据大量史料,阐述了原始社会的基本特征。分析了原始社会解体的过程和私有制、阶级的产生,揭示了国家的起源、阶级本质及发展和消亡的规律。
在导师的经典中,我看到了许多在我们狭窄空间中,没能看到未知的世界。既然导师都说,阶级和国家都会消亡,那还有什么不能变呢?我是那么庸俗地联想到自己的处境。从关中相助积肥那天起,我一直忧虑一个问题。当时的口号是扎根农场一辈子的。但我已劳动两年多,和工人们差距还是巨大的。怕干到一百岁,每天挖不成十个种胶穴吧。好了,既然社会状态都会变,也许我人生中,由于社会的变化,而改变我的工作内容和工作环境,做另一类自己能胜任的,更易出成绩有成就的工作吧。用今天的语言,实现人生更大的价值。可我又会做什么呢?
十八岁,还是容易做梦和敢于尝试的年令。于是,我在所有空余时间里,重拾画笔或阅读能搜到的书籍。因空余时间有限,我退出了学习组。
而关中他们一直坚持下去。在我的眼中,关中的理论学习是最认真,最有成果的。他不但从马列经典学懂婚姻家庭的不同形态,也在学习经典中与一位秀外慧中的女组员收获了爱情,完成了婚姻,组成了家庭。他是红袖添香夜读书,他的书中有女颜如玉啊!后来他回城,由于有基础,轻易取得了政治专业本科文凭。或许太了解政治经济学,对此已索然无味。或许农场那种的自然生态才是他至爱,他竟在一间重点中学教授生物学至退休。
我从小喜欢画画,童真时有些长辈看过我依萌芦画冬瓜,赞道有天赋。但由于缺师、书指导,进步较慢。而画画所需的纸张、笔墨、颜料和时间,这些于我都是稀缺品。曾指望它成名成家的理想破灭了,因而搁笔。现重新思考下,能否让它成为我安身立命的本领呢?
当然,画画的冲动更多源于对美的追求。画画的过程是对美的记录和创造的过程。而塞九冲物质虽然贫乏,但却不缺少美,特别是自然风光。离队百余米,众山坡围抱一个清沏小石塘,犹如我小时候读过的,柳宗元在《小石潭记》描写过的景色。
“……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,隔篁竹,闻水声,如鸣珮环,心乐之。伐竹取道,下见小潭,水尤清洌。全石以为底,近岸,卷石底以出,为坻,为屿,为嵁,为岩。青树翠蔓,蒙络摇缀,参差披拂。潭中鱼可百许头,皆若空游无所依,日光下澈,影布石上。佁然不动,俶尔远逝,往来翕忽。似与游者相乐。……”
唯一不同的是一路没有篁竹,而是漫山遍野的岗稔花。这里是我们画画写生的好地方。景色美,地僻静,有树荫。说我们,是说我和雪姐,在场美术创作班中认识的画友。她个子不高,圆圆的脸,是廉江知青,县委书记的女儿。当然,此刻已是走资派的子女。她是个热心人,很有长姐风度,当时酷爱画画。创作班中,湛江知青立用兄等已有画家水平。我是最差的一个,雪姐比我好点。画家们总是忙于构思自己的作品,不大理会我们这些业余爱好者。于是能交流的只有雪姐。从她手中,我借到许多绘画书籍,从中掌握了一些学画的方法,也由于我们所在的连队相邻,所以常相约到小石塘边写生。
碧透的石塘倒映着妸娜的小松树,夜雨洗净的浅坡上散发着阵阵清香,岗棇花在草丛中正深红浅红地开放,几只不知名的鸟叫着跳着,忽然飞往纯净的天空。这是一则童话剧的美丽片段,佳人作伴,在水一方,在画架上,用缤纷的彩色涂抹风景。那瞬间没有苦恼没有劳累,没有压青任务也没队长“罗氏罗氏”的声子。只是这位佳人是我敬重的雪姐,而不是远在原队的我心中牵念的她……
关中与好邻居钟叔夫妇。 陈酒摄
学画,除了风景写生,更有必要是人物写生。可是又有谁给你当模特?况且,我在塞九冲虽然长大一岁,但还未学会长时间正视别人的目光。还是雪姐出手相助,她真有办法,竟从县文化馆给我借来个石膏像,是革命导师列宁塑像。石膏像写生让我在素描捕捉光影,厘清层次,掌握色调与块面中有较快的进步,但还期也随之临近。
一次与关中闲聊时,我说起了忧心。关中盯住塑像一阵,又看看我的素描,说,"你就捏一个吧。”
“这不是开玩笑的,雕塑和绘画虽有联系,毕竞是两回事。”我说,“一个是平面艺术,一个立体艺术,再说亦得有材料。”关中却很轻松地跟着说:“你已经从立体到平面了,就倒一回从平面到立体吧。”
哎,不愧学过哲学的,关中的脑好活啊,他还告诉我队东边不远有个窑场,他和守场的九哥很熟,可以弄到瓦泥。说干就干,我和关中带着铁桶锄头,趁着天黑,摸到窑场,弄了满桶而归。
第一次正经玩泥塑,初想觉得很难,做起来却很顺。诸位国外革命导师,列宁头像的特征最明显的,无非是额头、鼻子、下巴(含特色胡子)三突出。而其光辉形象亦最普及。在进口电影罕见年代,《列宁在十月》和《列宁在一九一八》却流行街市和乡村。许多台词我们烂熟并灵活运用。如遇到派人挑重担时,大家会一齐说:“让列宁同志先走。”饿了在伙房排队打饭,遇到挤队的,会善意对他说,“别急,面包会有的。”
我特别喜欢《列宁在一九一八》那个跳天鹅湖那个芭蕾舞片段。没想到人类还能创造这么神奇的艺术,去表演如此震撼的美丽与哀愁。估计该两片的收视率为百分之百,这也逼使我的作品要更似原形。好在我的塑像刚完成,就让塞九冲的老少成员(含家属)认可了。大家都新奇地到我宿舍门口围观一下“列宁“。
小地方新鲜事藏不住。不久,塑像及我在墙上贴的色彩写生幸运地被李书记发现了,于是我顺理顺章当上了塞九冲队的墙报主编。当理论学习小组在场里的名声已是昨日黄花,李书记亦需要新的政治增长点了。当然,这是双赢的决定,我亦可以每月少几天参加体力劳动。
在两报一刊寻抄梁效的文章,这类工作我已驾轻就熟。报头和插图我弄得特别精美,反正有时间。而且豁达的罗队长不同于东朗队长,他喜欢用宽容的目光与和善的微笑看我人尽其用。哎,饱经战火的老兵就是不一样。
花花绿绿的墙报贴在连队的通道边,成了亮丽的风景线,它是塞九冲队唯一的装饰物,工友们经过时都会驻足望下。连平时对我不肖一顾的二班长也当面赞赏一下。可不,二班长是有足够本钱傲气的。他不单每天挖胶穴数量最多,而且他弟弟竟然娶了女知青。这不新奇,但这位女知青父亲是大糖厂的厂长。而且恋爱情节还是女追男的,死缠烂打那样追。这故事在全场都有传,二班长无理由不傲气啊。他还说我有才能不会握很久的锄头,说得言之凿凿。让我增加不少自信。
不久,队里又任我为通讯报道员,领导认为会画画字也工整肯定也会写文章。他们不知我这项是有个教训的。我在东朗队也是报道员,东朗书记选我,是因为我下乡时带着父亲留下的几本书,其中有巴人的《文学论稿》。闲时一知半解看下,平时搁在床头。书记偶然看到了,认为这位是真知青,有知识的青年。其实,我正经八本写文章还是在小学五年级,后来也学一些名人记下日记。文字还通顺表意。但我的第一篇报道就出错了。
文中我写了几位计生结扎职工,如何不顾术后伤痛,日夜奋战云云。没想到几天后却当了典型材料,在全场通讯员大会上解剖。胡干事说:此文存在两大问题,一是结扎人员都遗有伤痛,以后谁敢计生生育?二是日夜奋战到底挖了几个坑,栽了几枝苗?我在座听了一直流汗,好在农场政治清明,要不追问你第一个问题是否别有用心,就“大锅”了。
钟叔在房前种的水果,真甜。 关中摄
这件事我一直心有余悸,笔杆子不好玩。二十年后,恰逢我与胡干事同列政协大会(他是市政协主席,我是政协委员)。喧寒叙旧时,我说起此事,他听了一脸茫然。
通讯员是业余的,无写作假且有风险,但找不出推却理由。不过,这次我没有辜负领导的期望,我的一篇通讯在场广播站连播三天。文章题目是:《向七一献礼,党员带头大战鸡头岭》。那时期报纸“大批促大干,大干促大变”诸类文章满版皆是。所以我很容易来过移花接木,将人家文章中种果改为种胶,党员换上我们队书记、队长和各班班长。在写书记名字我犹豫一下。我没看见他到鸡头岭啊,但党员带头的文章没写上书记,又不妥当。忽然我给自己一个理由。会战期间,我亦有几天留队出墙报,或者那几天书记也去呢?
文章播送的第三个傍晚,罗队长急急来找我,见面就说:“小肖,文章失实”。他那张饱经风霜竟然有点腼腆,解释道,“我还不是党员。”我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且不说他为人民打江山,从黑龙江战斗到广东,又垦荒植林几十年。单从我认识他的不长的日子里,每天都看他在工作中,真的保持着革命战争中那种拼命精神。他竟然不是党员。后来听一些知内情的职工说,他有尾巴。不错,他在战争年代是扛机枪的,枪打得很准,消灭不少敌人。但他在那一头也当过兵,枪法是从那一头练来的。
作品茯得工友赞赏让我有些底气,工作出成绩不断消去自卑。那段时间我自以为在队领导眼里已是一个人物了,自我感觉良好啊。或者,在这偏僻远的作业队,在这繁重平凡的体力劳动岗位,真可以有一番作为?
在鸡头岭的一次工歇,老知青邓兄仰看着耸立的岭峰说,“在上面写几个大字就醒目,几十里外都会看到。"他说起当年县城郊塘山岭,曾刻过“向共产主义进军”几个气势磅礡大字的情景。邓兄是有过中教老师的经历,文化水平在塞九冲首屈一指。
“我们也可以啊,就写上农业学大寨几字。”我说,“放工后我向队领导提议”。
罗队长听了,说:“小肖你就不要搞名堂吧。”李书记却马上拍板。“好,就写农业学大寨几字,你和邓仔负责。我就要在十六队都能看到的效果。”李书记在政治上是有独到眼光的。
《左传》云:太上立德,其次立功,其次立言。虽久不废,此之谓不朽。这是君子三立,据说史上只有二个半人做到。小人物是难为的。但立几个字还行吧。说干就干,第二天,我和邓兄开始壮举。
在坎坷的岭头,用锄头写几十多平方米一个的大字,并不容易,好在两人都有一些美术字功底,挖挖掘掘十几天总算完成了底稿。轮到用石灰涂色,此刻“识惊”了。好容易从队里拉一车石灰浆来,又好容易一桶桶抬上岭顶,但不够涂成一笔。我们弄了一整天,拉了八九车灰浆,差点累死拉车牛,我们则累得趴下,才完成半个农字。想想还是关中明智,他那天就泼了冷水,说,“不同在墙上写横标语,一桶灰倒下地也只是个屁股痕。”
收工时,李书记过来看一会掏空的灰池。又犹豫了半天,终于命令暂停。后来听他说毕竟队里的微薄经费,支持不了这项耗费巨大的政治工程。这件事半途而废,我沮丧懊悔好几天,有点怕见队长和工友们的脸。不过却从来没有听他们就此事批评我。
两个月后我调离了塞九冲。当我乘着手扶拖拉机到新岗位,经过十六队那个岭头时,回头看看塞九冲队,看看鸡头岭。哎,果然看见那半个涂白的农字。我知道,我再没机会涂完那个字了。
我虽然只在塞九冲一年多,但正值我从懵懂少年走向理智的青春期,得到的那么多人的关爱和包容。所以每提起那个队名,我的心就一阵发热。只是当年自己不懂珍存,竟与那一方人与事很少联系。好在关中与塞九冲一直怀有很深的感情,还把当年邻居钟叔当亲人行走。也由此,我常从关中嘴里听到有关塞九冲的消息,甚至还可以吃到钟叔种植的水果,真的,那块土地结的果子,真甜。
写于年8月
注:小标题系编者所加
作者简介
肖向荣(网名鸣箫),湛江市安铺老知青。年10月上山下乡到广东农垦湛江垦区黎明农场(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八师十一团),在农场当过农工、教师。年回城后,在廉江市文化部门工作直至退休。
图为作者在东朗队旧居前
肖向荣
回望青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