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少年
作者杨生龙
一九五三年初,我就上学了。因为我身体不太好,父亲给我起的学名叫“杨生龙”,寄以“生龙活虎”的期望。连姓在一起变成杨(羊)生龙。后来我几个小孩学有所成,大家都说是因为我的名字起得好。在未入学之前,父亲就教我读“农民扫盲课本”。那时抓扫盲比较紧,免费发下课本,办夜校。我姐姐结了婚也上夜校,不少有了小孩的妇女也上夜校。扫盲课本,是一些常用常见的东西的名字,编成顺口溜,易读易记。在父亲的指点下,整本扫盲课本上的字我都能认下来,姐姐还得请教我。
父亲读书不多,据他说,民国后村里在曾家祠堂(就在我家前面)办了个私塾,他十五、六岁了,才在那里读两年多书,而且不是正规的。那时的学生经常回家偷米会餐,农村叫“做公道”。当学生,不穿唐装裤,改穿西裤,两个裤袋比较大,一个可以装一斤米,回家偷米,就装在裤袋里,故我们那一带有:“学生、学生,偷米装裤袋”的顺口溜。父亲识字比较多,毛笔字也写得漂亮,他活着时,春节的对联是他写的,邻居也有不少人请他写对联。
我是从小学一年级第二学期开始上学的。学校就设在我家东边不远的“黄家祠堂”,因此我上学比较近。原来农村的小孩,七、八岁都不穿裤子,光屁股惯了。我平时是不穿裤子,上学后,当然不能不穿裤子,放学后回到半路就把裤子脱下来拿在手里。穿裤子不习惯很难受,加上那时的裤子,不是用松紧带,而是用一条细带子扎的,容易把活扣变成死扣。低我一年级的有一位女同学,一天早上排队做操,这位女同学要小便,由于裤子带打了死结,解不开,结果把小便拉在裤里,哭着回家,以后也不敢上学了。
从上学的第一天起,我从不迟到早退,感冒发热也不旷课。班里每天都是我第一个到教室,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。那时,由于生活不富裕,一般都是一日两餐稀饭,小孩子可以另有优待,早上准备午饭时,煮好后用饭盆打出一点来,放点精盐,搅拌凉了吃,也不能吃饱,只能吃一碗。
吃午饭后,剩在盆里的稀饭,留在晌午给小孩吃,叫做“吃晌午”。大人不能有这个享受,如果实在饿了,收番薯的季节,煮番薯吃,否则,就是煮番薯干汤喝。在我的记忆中,在我上大学前(一九六五年)家里的午餐和晚餐,吃的都是一半番薯汤,一半稀饭,光吃饭没有那么多大米,这样吃法不容易饿,番薯汤有点甜,容易吃下去,可以节省菜。
由于我上学时间比较早,母亲还来不及煮好饭。煮好后,母亲才从家端着一碗盐稀饭到教室里让我吃。如果其他同学没有来,我还勉强吃,同学们来了,在教室里喝稀饭是相当难堪的事情。因此我宁愿饿,也不要她端来,但她总是每天如此。有时我发火骂她,她总是说:“阿哥,吃吧,吃吧,不吃难熬到放学。”
村小学的学生中,比我大班的,个子都比较大,和老师一样高,经常和老师开玩笑。学校里有几株海棠树和苦楝树,有一次几位老师和高年级学生开玩笑,大家捡掉在地上的海棠树果和苦楝树果互打,师生关系融洽。那时三、四年级的学生,虽然家在村子里,他们也住在学校里。他们还是和旧学校的学生一样,很少洗澡,也不参加劳动,生了满身的癞疮,很痒,用手指可以挤出一些黄水,很容易传染别人。有空下来,个个都抓痒,有时还叫我们这些“一年级公”为他们效劳,帮他们挤癞疮,否则就要敲脑袋。
我的小学校长是黄流人,名叫孙鸾章,上什么课,不记得了。那时老师备课、改作业用的是大煤油灯,我们用的是小煤油灯,从二年级起就要到学校晚自修,每人准备一个小煤油灯,带到学校才点起来,父母不让从家里点灯带到学校,说是“丁不能出家门”。但是可以从学校点着带回来。一到放学,大家都拿着小煤油灯一路说笑着回家。右图是新坡小学旧教室。
一年级时我们班的算术老师陈人骥,是本村人,后来转行当干部,一九六五年当佛罗公社社长。他们老一辈因为不学过数学,因此水平比较低,我小时比较聪明,对算术课本上的题目一目了然。有一次,陈老师讲错了,我提醒他一下,他以为我骄傲自满。一次算术测验我不及格,被他用棍子赶着打,说:“连测验也不及格,看你还怎么骄傲自满!”
在老师中,我印象比较深的是黄宗霖老师。他是本村人,一九四九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,海南解放后,从部队到海南行政公署公安干部学校学习,并留下当过一期教员。对这段经历,他感到很荣耀,常常跟我们和旁人说起,弄得大家有时也以此跟他开玩笑。土改时他家庭成分被评为富农,后来转业到我们小学当音乐教师。他教唱歌时,总要先咳嗽一下,来一趟i,i,然后才开始教唱歌。
他指挥唱歌的姿势,是用两只手往下斜拉,我们的同学都觉得他教歌怪,打拍子也怪,平时都学他的样子和动作。有一次,我们一帮半大的小孩晚上在村道上玩,我让他们排成一队,由我教他们唱歌,我当指挥,动作是按黄老师的,先咳嗽一下,来一次i,然后领唱。刚好这时他来了,被他重重地敲了一下脑袋,并说:“你敢学老师样子!”
那时候,小学里每天早上都举行升国旗仪式,下午降下国旗。升降国旗是很严肃的事情,大家要肃立,向国旗行注目礼。有一次,一位姓黄的同学在降国旗时走动,被他发现了,降下国旗后,他马上走上去,从头发抓这位同学,并打了几巴掌,头发掉了不少。这位同学哭着回去告诉母亲,母亲带着他来找黄老师,说;“宗霖啊,你为什么打他,他还是个小孩子。”黄老师气势汹汹地说:“妇道人家不懂事,我打他是爱他,他是姓黄的兄弟,我才教他,否则他要犯法的!”
有一次,村里有人杀牛,那时牛肉很便宜,十多二十元就可以买到一头牛。他买了很多牛肉,在学校煮来吃,不知道是吃得太多还是什么,肚子痛了,他就叫我给他揉肚子。因为我家靠近学校,经常到学校玩,这样的效劳是不能少的。当时,全村人,包括其他教师,只有他一个人带手表,再就是学校有一个大时钟,也走得不那么准。有一次他洗澡,把手表脱下放在桌子上,邢孔虎觉得好奇,站在那里看,并用手指指着正在走动的秒针说:“看,看,这支针会动。”他出来看到了,被他用手指敲脑袋,可能敲得太重,这位同学哭着回家告诉母亲。他母亲带着他来学校找黄老师,黄老师不但不赔礼,反而骂这位同学和他的母亲,说:“你儿子把我的手表拿起来,扭来扭去,你不说他还要护着他。把手表扭坏了,你家的牛也赔不起。”当时一只上海手表要60元,而一头牛只值20多元,一头牛确实赔不起一只手表。母亲听说,反而把孔虎骂了一顿。
一九五三年那阵子,虽说是解放后,学校还是挂孙中山先生的相。星期一开周会,要念国父的遗嘱:“余从事国民革命凡四十年……。”据说,比我们高两届的学生,入学时还得拜孔子位,我们这一届就没有了。校内也贴有毛主席“虚心使人进步,骄傲使人落后”的语录。
我们村小学当时只是初级小学,读完四年级以后,比我高几届的同学一部分人去佛罗村小学读,大部分人到佛老村小学读五年级。当时佛老村小学是这附近办得较好的小学之一,我们村老一辈人,很多都是这间小学的学生,从我这一届起,就到赖元村小学读五年级,一九五八年起,我们村小学才有五年级。
一九五三年,尚未成立农业社,还是单干,像我一样大的小孩,放学后要去牧牛。我们家有一头黄牛,额上有一块白毛,大家都称它为“花公”。我姑姑家有一头牛,长得比较高,小便的地方比较突出,大家称他为“五足”。平时,我是不牧牛的。我是家中的独男孩,父母不让放牛。我家也有人放牛,就是我两个舅舅,盛元川和盛元福,他们不上学。这两个舅舅也不是母亲的亲娘舅,而是母亲的后父的养儿,原籍在尖峰镇的岭头村,母亲的后父逝世后,母亲就带他们过来扶养。
元福年纪大,帮助我父亲犁田,元川负责管牧牛。他比我长两岁,不大懂事,对我不养牛觉得不公平。有一次,他对我姑姑的小孩黄宗亮说,我准备不养牛了,你也不要替他养,让“大头魁”(我的外号)去养。养牛并不是什么不愉快的事情,我想去养牛,不过父母不让罢了。一九五六年,元福、元川他们回原籍岭头村去了,没有人养牛,父亲就用钱雇一位邻居养。在我的要求下,寒暑假还是让我去养牛,给我留下了很多美妙的回忆。
那时养牛,就是将牛赶到卧龙岭下,让牛自由自在地吃草,我们这些牧童则在一起玩耍或采野果。那时卧龙岭下还是荒坡,偶尔有一块番薯地,一年才种一次,满山遍野都是野果树,如芒果、番石榴、酸梅以及许多叫不出名的野果。暑假正是芒果结果的季节,我们可以随意摘来吃。有时要吃点异味的,就带了小刀和盐粒去,把挂在树上的芒果割出一条一条痕,放进一点盐,用树叶伪装好,过两天才去摘来吃,有一种不同的味道。
我们有时去偷番薯花生烧来吃。我们烧番薯的方法是,先将番薯埋在沙土里,捡树枝在上面烧,闻到香味,才把番薯扒出来吃,皮不焦,带着一股诱人的香甜味。这样烧的番薯和家里煮的,味道确有不同,有如鲁迅先生在《社剧》里描述偷豆角的情景。我们一帮牧童自己演话剧,打仗,或找邻村的放牛娃比赛认字。
有一次,我们到永德村附近放牛,碰到佛罗村的牧牛小孩。佛罗村是个大村,我们是小村,他们想欺负我们,双方就吵起来。我仗着自己懂的字比较多,大骂他们:“盲公”,他们也不甘示弱,双方提出要比识字,双方各推出一个代表来比赛识字。比的办法是:你写一个,我读;我写一个,你读。我们村的代表是我。他们的代表先在沙地上写一个字,什么字我不记得了,我认出来了。我写了一个‘孓’字,他们的代表说是“子”字,错了,我们胜利了,在同伴的欢呼声中,他们灰溜溜地赶牛跑了。
我开始不敢骑牛,同伴说:不骑牛不像牧牛人。我家的那只“花公”比较老实,我就学骑牛。骑牛上了瘾,有一次我冒险骑一头没有绳子牵住的母牛,我刚骑上牛背,它拼命地跑,把我颠得掉了下来了,刚好摔在一丛刺上,胸上和腿上扎了几支刺,拔出来后伤口直冒血。我不敢告诉父母,如果他们知道了,挨骂是小事,一定不让我再去养牛。
一九五五年暑假,我和同伴黄宗亮、黄宗亮的弟弟全波以及李金、李顺两兄弟,经常在一起放牛。有一次,我们将牛赶到铁路上面一个叫“扫手坡”的地方去放牛,那里长着一大片扫把草。我们砍下一些草,搭起一间草棚子,在里面乘凉。那时没有钟表,估计时间主要是看自己的影子,如果影子踏在脚底下,称为“晌午”,影子往东斜出两个脚印那么长,就该放牛回家了。因为下午家人还要用牛耕地。
当时,我别出心裁地提出,说要放火烧这个草棚,然后大家救火。因为我是他们的头头,他们没有不同意的。我带有火柴,就放起火来,不料因为风太大,火势很猛,很快就烧成一片火海。我们五个人,每人一支树枝,拼命扑打也扑不灭。这时我家的耕牛“花公”又找不到,我担心它躲在树丛里被烧死。牛是农家人的性命,堂哥张平家因牛瘟,死了一头耕牛,全家人围着死牛哭了一天。我从这个树丛跑到那一个树丛,终于在一个树丛里找到它。
把牛找齐后,我们赶起牛快跑。一路跑,李金、李顺两兄弟一路哭,而且哭得很伤心。他们说:“糟了,这一次要连累父母了”。因为他父亲,解放前当过一任国民党的保长,土改时,父亲的个人成份是历史反革命分子。那时严禁放火烧山,如果放火烧山,要判刑坐牢,说是阶级敌人破坏。他父亲成份不好,害怕人家说是他父亲指使放火烧山,当然很紧张。我也紧张,因为火是我放的。我赶紧把火柴扔了,并商定谁回去都不要说。我们赶牛到别的地方后,看到火势弱了,才跑回去把余火扑灭,没有漫延到山上,只是烧了一片扫把草。
一九五三年我们村开始组织互助组。我们村东几户人的互助组,是三堂叔杨茂清组织的。他是个退伍军人,党员,我父亲也参加了。互助组平时互相帮工,一起开荒地。他们在“黄土窑”开荒种番薯,番薯长得很大,最大的有二斤多,还准备拿去县上展览。互助组在单干户面前显示了人多力量大,确实有优越性。
一九五四年底,开始组织农业初级社,要土地、耕牛、农具入社,我父母不想参加。我家有耕牛“花公”,农具齐全,有十多亩坡地,就是喉旺园,喉旺园土质好,可种旱稻、番薯、豆角等,种番薯长得又多又大。收获季节,我也去摘番薯。不过我很讨厌摘番薯,番薯的胶汁把手沾了一层,又黑又难洗去。我家在老浮塘、东边田、苦楝村田等地还有七、八亩水田。
土改时,我父亲是乡人民代表,评家庭成份时,父亲带头自报了个中农。我家解放前没多少土地,只是承继了我叔祖父的财产和我母亲岳家的土地,才有了这么多地。毛主席在讲到合作化问题时,说农村中贫雇农是坚决走合作化的,中农是动摇的,富农地主是反对的,这话有些道理。父母认为“鸟儿结群也饿死”,不想入社。村里的团员骨干、办社积极分子,走门串户对不想入社的人进行动员教育。福引姐也是其中一个,后来她嫁给曾儒传校长。
记得一九五五年初的一天早上,我母亲正在屋前晒谷场上,用手扶着饭桌,用双脚踏稻草进行脱粒,我坐在饭桌上玩。福引姐来到我家,问我母亲对入社有什么想法。我母亲拍拍我的屁股说:“就怕这些光屁股挨饿。”她讲了一套入社的好处,其中有入社是走社会主义道路,还要到共产主义,集体力量大,要和苏联老大哥一样,用拖拉机耕田。她还指着我说:“等到他们长大的时候,就看不到牛耕田了。”福引姐七十岁了,我今年也已快六十岁了,现在耕田还得靠牛,可见当时的人们是多么狂热。
最后她还用强硬的口气说:“大家都入社,走社会主义,你家不入社,是想搬到台湾去吗?”我们不想搬到台湾去,只好入社了。后来因为和社干部闹意见,父亲还闹过一次退社,把入了社的“花公”拉回来。虽然说是“入社自愿,退社自由。”社干部不让退社,只好还是在社里。
我家那头耕牛“花公”是父亲的命根子,他说:“我这辈子用过的牛就是这头中我的意,虽然力气不大,但用起来应手。”因为他多病,力气不大,上山砍柴火,他砍的只够这头牛拉,这头牛也只能拉回他砍下来的柴火。一九六七年他逝世后不久,这头牛也死了。我在农村长大,没有什么儿童乐园,当时也很少电影,更谈不上有电视机、录音机,最大的乐趣,是希望晚上有月亮,我们可以在村道上尽情地玩。平时玩的游戏有“打马仗”和“走输赢”。“打马仗”,就是单脚走路互推,倒地或双脚着地为败。“走输赢”就是分为两批人,各以一条木桩为大本营,一个追一个,被追上的判为“死”,不能再参与追,最后是全部死的败。
再就是玩“瞎子抓人”,抓到谁谁当瞎子,用毛巾或手帕、红领巾蒙住眼睛当瞎子,大家围成一圈,经常发声,让瞎子抓,有时还要打瞎子的屁股一下,不过动作要快,否则被抓到又得当瞎子。比较有意思的还有“躲寻”,就是躲起来让别人找的简称,城里的地方的小孩称为“藏猫猫”。有一晚,我们就玩这个游戏。轮到我们几个躲起来,另一批人找,那时比较晚了,我们几个商定回家睡觉,让他们找不到。结果他们全村各个角落找遍了,找不到认输,大声叫我们出来,谁知道我们已入了梦乡。第二天早上被他们骂了一顿。
还有更有意思的,就是“打风筝架”,这种玩法是从大人那里学来的。那时我们地方风俗,每年端午节的时候,村与村就互相挑衅,引起打“风筝架”。为什么叫“打风筝架”?据说是上辈人因抢风筝引起打架,这个名字沿用下来。我们村曾因打“风筝架”死过人。我们小孩子打“风筝架”,通常是村东和村西的小孩打,有时约定白天打,有时约定晚上打。还有双方下战书,派使者,搞得满隆重的。武器主要是两样:不太结实的土块和竹子制的枪,以打到也不伤人为度。竹子制的枪,是用一节小竹子,切去两头成为中空,当为枪膛;再用一节有头的竹子,装上用竹片削成的棍子,作为撞针;用纸浸湿后拧成一个个小纸团,作为子弹,或者到山上摘回一些小野果子当子弹,如果不打到眼睛,问题不大。双方开战的时候,有对阵打,也有冲锋,相接时也可以拳打脚踢。一仗打下来还总结经验,改变战略战术,真是有意思,不过有时也伤和气。
解放前,我们村这一带有“订童婚”的风俗,听母亲说,本来也准备给我订童婚,女方是一个姓黄的女儿,比我稍大一点。因为解放后政府反对“童婚”,才没有订成。不过,我们男孩子在一起玩,总要你给我配上一个女孩,我给你配上一个女孩,以此作为取笑。我就配上那个姓黄的女孩,黄宗亮就是配他家后面一个女孩。每当叫同伴的名字的时候,同时在后面加上这位女孩子的名字。这虽然是我们男孩子的一厢情愿,但在路上或学校里,碰上这个被配在名下的女孩,还真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呢!不过,我们东边村的十个八个男孩子,小时候自己配上的女孩子,后来都没有一对是成功的。
我们村前面有一口水塘,俗称“面前塘”,有二十多亩,那里可是我们小孩子们的游泳池。旱季水很少,雨季水就多了,记得是一九五四年的雨季,雨下了很久,“面前塘”一片水茫茫,后来水一直猛涨,我们家离“面前塘”最近,水都快涨到我家门口了。父亲赶快用砖头和土块堵在家门口,不让水浸进房里来。不少鱼随水到处跑,水退后,在篱笆间夹着不少鱼,水一退我们都忙着出动捡鱼。
有一次,我和黄宗亮扛一块门板去当船,但站上一个人,门板无法浮起。大人是不让我们去玩水的,因为解放前几年,那里淹死过一个小孩。如果大人碰到我们玩水,就要大喊大叫,如果不是马上回去就得小棍相见。我和几个伙伴也偷偷地去学了几回游水,但至今连“狗爬式”也不会游。
这个水塘对我们村的乡亲来说,是够有用的了:可以供妇女们洗衣服,虽然是死水一池,但雨后不太发臭,可以将睡床抬到那里去冲洗,杀死臭虫。那时候没有杀虫剂,睡床长了臭虫,就扛到水塘里用石块压到水下几天。水塘也可以承接村里流出来的污水。那里的水可肥了,当旱季来了,水枯了,乡亲们抓到很多各种肥鱼。我们也经常到那里去钓鱼,运气好,可以钓上塘虱、“大头军”或其他不知名的鱼。可是我们村不少人不吃那里长的鱼,我母亲更怕,她决不到那里去抓鱼,人家抓了送给她也不要,说是塘水里什么脏东西都有。
据说在满清时,这口水塘不属于我们村的,是我们村下面一个邻村——木棉村的。本来这口水塘就在我们村旁边,是全村人共用的。不知木棉村出了一个什么人,他从二华里外的另一个村子跑来要占这口水塘。我们村的乡亲不服气,跟他们告状。我们村以水塘为名告状,木棉村以水田为名告状,结果我们村败诉了,塘被判为他们所有。
“面前塘”上面就是面前山,据说在一百年前,这里还是出产木料的地方,我家祖屋的木料还是从那里砍来的。我在小的时候,那里的树木还是遮天蔽日,平时大人也不让小孩进去,那里实际上是我们村的坟地,也是大人拉大便的地方,到处都是坟墓,进去有一股阴森的感觉。
据说在一九四四年左右,有一个妇女在一株树上摘野果,摔下来摔死了。还有一些可怕的传说,说是有一个男青年,去永德村找对象,比较晚才回来。路过面前山时,有一位姑娘向他挑斗山歌,他马上应和。两个人你来我往,一直唱到鸡叫。那女的才唱:“兄在阳间侬在阴,阴阳路隔难会面,兄若有意欲会妹,夜夜对歌妹相伴。”这时,那位男青年才知道自己碰鬼了,不过还是恋着她,夜夜前往和她对歌,两人情投意合,愿结连理。死人难以复活,活人可以死去,后来这位男青年也病死了。据说这个坟是姑娘坟,尚未出嫁就死了。
在阴天和晚上我们不敢上面前山,大白天还是约几个伙伴溜进去玩。一九五五年,我和汉魁、李金、李顺还在那里开了一小片地,种上大豆、花生,还学合作社的样子,每个人割绿肥来上缴,后来被李金的姐姐发现了,赶到那里把我们骂了一顿,我们就不敢再去了。
一九五六年,在我读三年级的时候,我们村在村后盖起新的小学校,我们就搬到新校读书。原来的黄家祠堂后来变成合作社的打谷场,最后在分队时被拆了。一九五七年八月,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黄流区赖元村小学高小读书,结束了有趣的童年生活,走上了艰难的读书求进的道路。
我虽然是家里唯一的男孩,但因为父母亲要做工,两个妹妹小,我从小就学做家务。由于我的人生波折大,虽然是个大男人,而且当过多年的领导,但我从来不以为作家务丢人,自己上街买菜,自己煮饭炒菜。这是我从小就学做家务的缘故。我小时的家务主要是带妹妹和煮饭。
假期、星期天或每天中午放学后,我就要负责带二妹玩和摇三妹睡觉。三妹很精,她躺在摇篮里,要一直摇着她才睡觉,不摇她就醒了。我们家乡的摇篮是用藤编的椭圆形筐。用绳子挂在竹竿上,利用竹竿弹性上下摇动。有时我摇得手酸了,就改用脚来摇。如果被父母亲发现,那准得挨骂。说用脚来摇孩子不吉利。我这个三妹还有个习惯,摇的时候还得唱民歌,因为父母摇她的时候都唱民歌,她听惯了,不听民歌就不睡觉。我也学会了几首,其中一首叫做:“鹧鸪啼哭鹧鸪嫁,斑鸠穿裙当郎家,青蛙带钱去喝酒,碰到灰蛇走转头。”二妹天姬她又不睡中午觉,要我带她玩,两个人有矛盾,我没有办法,有时火起来就揍她一顿。
二妹小时候不穿衣服,被打后躺在地上滚来滚去,哭了很久,满脸满身都是泥灰。我可怜起来,就拉她起来用水冲干净,还哄她不要告诉父母。如果告诉了,准会挨父母的骂。二妹她在三岁时,得了一场大病,吃了很多药。那时是吃中药,要用筷子卡着牙齿往口里灌药汁,灌的时候哭得很厉害,有时候被药汁呛得叫不出声来,我觉得很可怜。后来病得连路也不会走路了,瘦得皮包骨,父母担心她活不成了。后来有人告诉一个偏方,说是用新稻谷炒来撞烂变成米糠,冲开水给她吃,吃了一段时间,果然可以走路了。她小的时候命很苦。
煮饭可是苦差使,那时煮饭,要煮稀饭,又要煮番薯汤,煮菜和煎咸鱼虾酱,还要煮猪食。煮番薯汤是件麻烦事,如果是番薯块,那就得削皮,削番薯皮把手弄得乌黑,又不容易洗干净。如果是番薯干,我又不知道要拿多少番薯干来下锅才合适。拿少了,怕不够吃,拿多了父母又责怪不知多少。有时拿多了,只好自己多吃一点,或者倒进猪食缸里。
那时是烧柴火的,晴天有干柴火还好办,如果是阴天柴火湿的时候,火怎么点都不能点着。要用“吹火筒”吹,浓烟把眼睛弄得红肿起来。
当然,还有其他家务,如收番薯时将番薯从藤上摘下来,收花生时摘花生。不过摘花生可以有花生吃,倒是不觉得辛苦。小孩子帮家长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,既可以锻炼自己,对自己以后人生的自立是有裨益的。
我们村民国时归属昌感县(今东方县),解放初期划归崖县第五区,和邻村水内村、赖元村合为赖元乡,赖元村是乡政府所在地,完全小学就设在赖元村。我在家乡小学读完四年级后,就到赖元小学读五年级,赖元小学就是我的第二母校。右图是赖元小学原貌图。
我到赖元小学读书的时候,仅有11岁。因为我们村到赖元村有六华里,第一学期我就在一个亲戚家吃饭。这家也姓杨,儿子名叫家宾,他姐姐和我大姐认“同年姐妹”。我在他家吃饭,母亲每个月要送来三斗米和柴火,还要一点钱和买鱼干送来。星期六下午我就回家,星期天下午或星期一早上才返校。
到赖元小学读书的时候,我长得又瘦又小,估计体重仅有五十斤左右。赖元村那些半大的小孩,给我起个外号叫做“蚊子”,就是形容我瘦小的意思。每当我走过的时候,那些小家伙们就会拉长声音齐喊:“蚊—子!”当时,这间小学的校长是木棉村的黄宗尧校长,教导是黄流人,姓黎,长得高高瘦瘦,有点驼背,人却很和气,他教算术。语文教师是陈人昌老师。我们村和我一起读五年级的同学中,我和杨育琳的关系比较好,回村的时候我就和他住在他家的客厅里。
我的学习成绩比较全面,杨育琳的语文比较好。五年级第一学期期考,我的算术分,语文90多分;杨育琳的语文90多分,数学80多分。他很高兴,说:“真是一流成绩,一流成绩!”将我们两人的试卷放在客厅内的八仙桌上,用玻璃压着。后来不知那个小孩把玻璃连试卷弄摔在地上,他连连发火了几天。由于我的成绩很快脱颖而出,赖元村那些比较骄傲的学生对我另眼看待了,骂我的外号“蚊子”的人越来越少了。
中国历史上不能忘怀的一九五八年来了。人民公社成立,农村办公共食堂和大炼钢铁,都给年纪幼小的我留下了很多不能忘怀的记忆。“洪流”公社成立那天,我们学校的师生,列队步行六公里到黄流镇参加成立大会。这个公社当时的辖区够大的了,包括九所、冲坡、乐罗、黄流、英海、佛罗等,就是乐东县现在汉区各乡镇。本来打算起名“黄流”,但上面的人说,“黄”不能象征革命,结果定名为“洪流”,取人民公社象革命的洪流,汹涌澎湃,势不可挡之意。
我们学校的队伍打的横额是“向共产主义迈进!”一副对联是“赛过杜甫与李白,开辟历史新纪元!”不知道是我们老师的别出心裁,还是从报纸上抄来的,那就不得而知了。“洪流”公社成立的会场就在黄流中学的旁边一块空地上,人多极了,对我来说,简直是人山人海,人们都打着纸糊的三角旗,旗上写着各种标语口号。散会后,旗子丢得满地都是,我们都去拾那些三角旗子来玩。
这一年,大力宣传破除迷信,原来在“黄家祠堂”前面有一个小公庙,里面安放着关公、曹操、雷公等的木雕相,关公和曹操这两尊相有三米多高,栩栩如生。后来这座小公庙被拆去建高炉,那些木雕流离失所。据说,那尊关公雕像被人夹在柴火中运到黄流圩当柴火卖了。
在全民大炼钢铁的热潮中,赖元小学也在鸭边塘附近筑了一个小高炉,主要是由老师带学生去拆旧坟墓的砖头,由老师砌成。因为没有铁矿砂,后来也没有点过火。我们村的高炉倒是点过一次火,这个高炉就建在新坡小学的南面,有农村人的一幢房子那么大,全是靠拆坟墓的砖砌成的。
高炉建好了,村里派几十部牛车前往二百多公里外的昌江石碌铁矿运矿石,要十天左右才能回来。同时收集旧铁器当原料。村门口原有两尊土炮,是以前全村人捐款购制的,主要是用于防盗,有近百年的历史了,也被当作废铁投进高炉。为了炼高炉,到处砍树伐木,面前山的树木被全部砍光,并开荒种上农作物。我们村的高炉点过一次火,烧出了一批铁渣,也未见上面来运走,一直丢在那里,后来又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。
农村办起公共食堂,大家都过集体生活。开始几天,我也到赖元村的公共食堂吃饭,但因为没有熟人,菜的供应和碗筷都不方便,干脆走路回我们村吃饭,晚上也不住在学校了。一天来回跑两趟,就是二十多华里。
公共食堂一日三餐干饭,有病经卫生所批准才准吃稀饭,这就苦了那些一辈子都吃稀饭的老人。当时我们村有七、八百口人,在陈人普家老屋那里办公共食堂,搭起一溜草房,开饭的时候可热闹了。当时的人们确实有点疯狂了,说什么一日三餐干饭,四两猪肉,三斤水果。有些老人发愁了:吃又吃不完,要卖又没人买。在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内,大家都吃干饭,不干活,种在地里的番薯也不去收了,餐餐吃干饭谁还想吃番薯呢!
我们村的粮食库存稍微多一点,赖元村就来调运粮食。对这件事,不少成年人看出形势不妙,劝大队干部不要让外人调运粮食。当时的村党支部书记是曾成英,他在我们村执政比较久,是一个原则性比较强的干部,属于“党叫干啥就干啥”的党员。他当了十多年干部,还是不改老农本色,穿唐装衣服,每当做报告的时候喜欢提裤子。他在会上提着裤子说:“怕什么?上级说了,要坚持公共食堂,吃完了去乐东县城拉粮食。”干部都说了,大家还有什么顾虑呢!大家吃饱饭,就赋诗唱民歌,唱什么“一日吃三斤水果,伯爹皮的也好大”(伯爹皮是指难长大的人)。
一个月后,粮食的库存少了,就改为煮番薯干饭、南瓜干饭,慢慢就改成稀饭、菜稀饭。为了维持公共食堂,派民兵到各家各户去抄家找粮食。我父亲是有先见之明的,他预先把原在家里的存粮,分散藏到家里各个角落,我还看到他将一些谷子,用坛子、罐头盒子装起来,放进屋顶的插檐里,但是后来也基本上被抄去了。
有一次,我因感冒躺在客厅里,民兵们进来抄家,连我放书的一个纸箱也要打开来看。我火了,把他们骂了一顿。我母亲当时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,父母为人在村里有点面子,他们挨骂了也不追究。那时的干部作风比较粗暴,动不动就骂人打人,如果把你抓到大队部去,那就不得了。我们村有几个人,一九五八年至一九五九年,打人比较利害,至今还有很多人恨他们。
乐东县长茅水库是一九五八年动工兴建的,是个大水库,蓄水有一亿多方。为了筑好水库大坝,各村都得派民工去,青壮年不够,老年的也去。由于挑土时间长,很辛苦,有些人不想干,就要捆起来送去。我父亲那时四十七岁了,患有胃痛、慢性支气管炎和腰腿痛,也上了一期民工。他到工地后,写信托人带回来,说他在那里很好,要积极参加水利建设,为子孙后代造福。我母亲知道他身体的底子,每当有人从工地回来,都跑去问,担心他身体垮了,连命都捡不回来。
过了半个月左右,父亲就逃回来了,他和另外两个人是翻山越岭走小路回来的。那时为了防止民工逃走,各路口有民兵设卡。水利工地的逃兵,是要派人抓了再送去的,我们的邻居大利哥,逃回来后,不敢住在家里。村外有一株大树,被人从半截砍去,周围长出不少小树枝,刚好形成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,他就躲在那株树上过了半个月。我父亲必竟有点面子,加上身体确实不大好,倒是没有人来抓他。
建设长茅水库,不少民工确实艰苦,但水库建起来后,有一亿立方水,可以发电和灌溉。现在乐东县能成为粮产区,主要就是靠长茅水库。
一九五九年春节过后,大饥饿开始了。村子里很多人患了水肿病,我父亲是村里第一批水肿病人之一。公共食堂散伙后,我家里没有多少存粮了,番薯干也没有。当时我家的院子里种有几株木瓜,父母亲为了把稀饭让给我和妹妹吃,要我多煮木瓜汤。他们两人就吃木瓜,母亲体质稍微好一点,没有水肿,父亲身体不好,很快脸部和腿肿了起来。
当时有个笑话,一个小孩问另一个小孩:“什么最大?”这个小孩答:“水肿最大。”一个人浮肿了,当然比原来肿大多了。
上级为了挽救水肿病人的生命,拨下一批黄豆,大队部设立了一个水肿病人医疗所,就是设在现在的吉承洪家那个地方。大队抓了一些队里养的牛羊来杀,熬黄豆给病人吃,水肿病人一般住进去几天就可以好了。我父亲是第一批住进去的,医疗所分给他的东西,他只吃了一些,多数都带回家给我和妹妹吃。
由于饥饿,我们也很馋,每当吃饭的时候,总是等着父亲带回牛肉或羊肉来。我母亲历来是不吃牛羊肉的,也不吃狐狸肉,她怕那股膻味。在一九五九年那个大饥饿的年头,很多人都敢吃了,就是她仍然不敢吃。我父亲体质那么差,能够熬过一九五九年的浩劫,实在不可想象。
我的伙伴李金的父亲,长得很高大,后来患水肿,因为他是历史反革命分子,无福进水肿医疗所。他在“黄土窑”那个地方种了一小块西瓜,干脆不回家,自己带着个陶罐住在野外,抓点小鱼虾煮西瓜汤。他逝世后,我到他的西瓜地去转悠,还看到他那个罐里有两条“大头军”鱼和几块西瓜皮。
为了让人民渡过饥饿的一九五九年,国家从各地开仓济民,给村民每人每天发六两大米,但发到群众手里就少一点,发米的人(干部、会计、保管员)及他们的亲戚多少都沾多了一点。当时的会计、保管员是村里最露面的人,大家都敬着他们,他们及家人当然没有水肿病。村子里能够吃的东西都拿来吃了,什么木瓜杆,香蕉杆及各种野菜。
不知谁发明的,最后吃一种我们那里的人叫“胶丁”的葵科植物。砍下它的干,切成一片片,晒干后捣去其中的纤维物,就有一些类似米粉的东西,有点像番薯粉,搞糊喝或者做成汤丸状均可。这种东西有苦、甜植株之分,砍下来要先尝一尝,苦植株就丢掉,否则就会白费功夫。本地的砍完了,就要到一百多公里外的长茅一带山区去砍。
我父亲水肿病好不久,也赶起耕牛“花公”拖着那部破车,和几位兄弟一起上山去砍,过四天才回来。父亲砍来的“胶丁”树干,有一半是苦的。砍回来后,母亲连夜切成片,拿去晒。捣料取粉的活,主要是母亲。我母亲瘦得皮包骨,每天晚上都要捣“胶丁”粉。她每捣一次,嘴巴就一张一合,脸部那个小肉瘤就振动一次。不知道是因为她的习惯,还是因为用力而造成上气不接下气,要张口加大呼吸量,就不得而知了。每当想起“胶丁”时,母亲那嘴巴一张一合的样子就浮上我的脑海。右边就是我母亲的遗照,她生于年,卒于年,享年74岁。
在旧社会,人们常说:“饿成军,饥成贼”。一九五九年因为饥饿,偷东西的人可多了。偷生产队的牛羊,偷野外的稻子,偷别人养的鸡、小猪。据说有一个人很会偷小猪,在野外蹲着装作要大便,小猪来到身边就一手从脖子抓着,连叫都不叫一声。有些妇道人家也偷牛。我父母亲从来不偷人家的东西,大饥饿真正考验他们的人格:“饿死不做贼”。
幸好那一年,我们那里附近的渔村——英海捕到的小鱼小虾比较多,老人说是老天可怜饥民,放下来救民的。据老人说,每当饥饿的年头,海产就比较多,不知道有没有科学道理,就不知道了。我们家一贫如洗,既无钱又无物可以去换鱼虾,主要靠母亲的那两只瘦手和瘦腿。我们那里有一种叫“岗稔”的小灌木,籽熟了可以吃,它的根皮浸出的红紫色的浆,可做渔网和渔民穿的衣服的染料,据说可以耐盐碱。
我有今天,我家有今天,一是靠母亲的吃苦耐劳,也应该感谢这种救命的植物——“岗稔”,如果要制定我家的徽章,就是一株露出根的“岗稔”。母亲白天去挖“岗稔”根,晚上回来把它砍成五寸长,然后用麻皮扎成直径十公分大的一捆,第二天早上公鸡叫时就起床,挑到英海去换鱼虾或卖钱。据母亲说,一捆可以卖一角钱,运气好的时候可能卖到二角钱。
母亲到海边换鱼虾的时候,也是我们最大的期待的时候。换回一些鱼虾后,可以改善一下,同时也有一粒土制的糖果。母亲不管多么困难,也会花五分钱买两个土制糖果,一个是我的,另一个两个妹妹平分。
我们家五口人能平安度过一九五九年的浩劫,还有一条门路,是我父亲种的红烟叶。他一生抽烟,烟叶主要是靠自己种。父亲种烟有一套绝活,我从小跟他一起种,也多少懂得一点。他将烟叶晒干后,将最大那条叶脉撕掉,将烟叶扎实,用利刃切成烟丝。这种自己加工烟丝的手艺,我也懂。
那一年,父亲刚好收有十来斤红烟叶。因为粮食紧张,什么都缺,烟叶也卖到三十元一斤。我们村没有人买,父亲就带我到金鸡岭下的新民村堂姑家,他们那里境况稍微好一点,有烟鬼买烟。我们父子到那里,起码也可以捞一餐稀饭吃。
堂姑姑有两个女儿,丈夫和大老婆在一起生活,她自己带两个孩子,平时生活比较节俭,我家有时也得到她的一点接济。父亲叫我将一斤红烟叶分成十份,每份卖三元,他就让我留在那里卖烟和收钱,当然也可以在那里吃几餐纯稀饭。
在那饥饿的几个月内,我和二妹每天去“喉旺园”采集一种叫做“鸡舌莱”的野菜,这种菜叶子厚,纤维素不太多,虽然有点微苦,但还是比较容易下咽。我们两兄妹带个筐子,一路没精打彩地走去,挖到多半箩筐以后,又两兄妹轮流提着,有气无力地走回来。回到家,我要躺一会,才爬起来将野菜去根洗净,放进锅里去煮。煮开后抓一把虾酱放进去,三兄妹一人扒一碗,狼吞虎咽地吃起来。二妹脸黄肌瘦,嚼野菜时,脸部两边鼓起一道扛,我估计我也会是这样,不过看不到自己罢了。
由于饥饿的时间比较长,水肿病人不断增加,大队的水肿医疗所也停办了。情况是那么严峻。只要是能找来吃的东西,大家都像潮水一样去找。水内村在我们村东边有一块地,叫做“干塘仔”,他们种了一片西瓜,由于无法管好而不管了。在半个月内,我们村的妇女和小孩,一早就成群结队去找过一天长起来的小西瓜。
我和母亲也是这群人中的两个,母亲手里挎着一个筐子,我傍在母亲身边,在晨曦中努力辨认还没手指那么大的毛茸茸的小西瓜。如果找到一个,那时的心情无异于将军攻下一座大城。每当找到一个,我就叫一次母亲,并把它举到母亲的眼前,让母亲看,然后才放进母亲挎着的筐子里。
一九五九年上半年,也正是我小学六年级毕业的时候。由于饥饿,原来在赖元小学读书的本村人,由二十多人减到剩下三个人:我、吉承贤和邢福圣。我和吉承贤两人的家靠近,因此两人经常一起上学。早上我们什么都没有吃,就饿着肚子匆匆忙忙步行六华里到学校上课,有时饿得没有办法,就沿着小路一边走一边摘一种叫做“勾莫籽”的小野果,连籽和嫩叶一起放在口里咀嚼,有一股甜的味道。
吉承贤有一套捉“沙马”(皱皮蜥蜴)的本领,他一边上学,一边找“沙马”洞,发现后就将牛尾巴做的套安上;放学回来时就沿路看有无套到,常常有收获。在饥饿的情况下,“沙马”是一种动物蛋白的重要来源。
中午十一点多钟,我们才顶着烈日赶回家,书本还没有放下就快要昏倒了,赶快吃家人留在盆里的稀饭,稀饭不够还得外加一点“胶丁”粉糊。为了赶上下午上课,喝下那些父母特意留下的稀饭,又得赶路。有时实在走不动了,下午只能不去。说老实话,在那种情况下,作为我自己,是一种喜欢读书的精神支撑着,多么艰难都得坚持下去。
七月初小学毕业了,我们要去黄流参加升学考试。学校负责安排吃住,规定每人交一升大米(一斤半)集中开饭。我回家告诉父母,母亲说家中实在拿不出,她叫我去找大队曾书记想办法。我按照母亲的指点,硬着头皮去找曾书记。我说:“喜应伯(他的大女儿的名字,当地习惯,大人不称名,冠以小孩名),我要去黄流考初中,家里没有米,请大队批准给我一升米。”不知道实在没有米,还是因为我不称他书记,他习惯地提了提裤子说:“我哪来米,要命有要米没有。”听到这里,我眼泪就快要流下来了,马上转头跑回家哭了。还是母亲不知道怎么弄来了一升大米,让我带去交给学校。第二天前往黄流高小考试一天,下午回到家里,结束了人生的一段旅程。(一九九二年十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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